在智能制造领域，郭东妮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她是行业里少有的女性，也是“大国工匠”培育名单里刚满30岁的“95”后。工作1年，郭东妮就担任了科技研发带头人，毕业5年就跻身准“大国工匠”行列。
天分、努力、时代、机遇，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将她锻造成智能制造领域的一颗新星？带着这样的好奇，《中国工人》记者走进郭东妮的世界，试图捕捉闪烁在她的世界中的点点星光，解码她不断向上、不断生长的力量。
Q=《中国工人》记者马梦婕
A=中南智能装备有限公司长沙长泰机器人有限公司高端装备能源事业部副总工程师郭东妮
郭东妮正在实验室进行系统测试
Q：能否用一个形象的比喻来介绍一下您的工作？
A：简单理解，我的工作就是给工业机器人装上“眼睛”，即计算机视觉技术。作为人工智能领域的一个重要分支，计算机视觉技术主要通过图像处理、模式识别和深度学习等方法，使机器能够看见并理解视觉信息。这是视觉神经网络搭建中最重要、最艰难的一步，也是计算机识别的基础。
Q：您大学学的是电气自动化专业，毕业后为何会选择控制工程专业这一新兴领域？
A：我的父母都在长春的车企工作，从事传统机械制造，选择大学专业时我听从了家人的建议，但其实我内心并不想做一眼就能望到头的工作。所幸在大学，我接触到自动控制这门课，我发现通过发送设计好的信号和指令，就能让机械根据不同情境，实现旋转、伸缩等不同的功能，这正是我感兴趣的专业方向。所以考研的时候，我选择了全国控制工程专业名列前茅的湖南大学，跟随导师专攻视觉感知算法。
Q：2017年，您刚读研一就开始到中南智能装备有限公司实习，并开始独立负责机器视觉及人工智能算法。您是如何得到这一机会的，当时主要参与了什么项目？
A：湖南大学设立了第一个国家工程实验室，配备了完备的操作系统以及各类工业机器人，能接触最前沿的设备，按理说，能在这种环境中学习应当很兴奋。但我当时满脑子全是疑问：比如实验室拟合的声光，处理的噪声实际来自哪些行业、哪类加工场景？比起具体的技术操作，这些远在实验室之外的事物让我充满了好奇。
在了解到学校和中南智能装备有限公司共设了一个机器人视觉感知与控制技术的国家项目后，我便在研一下学期提出实习申请，体验在制造现场“实战”的感觉。
刚进公司实习不久，我便被派驻到“水泥袋装车”机器视觉智能化升级项目的现场。我坐在车里一路颠簸，看着城市和人群逐渐远去，抵达时，已至荒山尽头。只见坐落在山脚下的厂房大门孤零零地敞开着，仰头望去，山中开辟的巷道一直延伸到大山尽头，从山上开采的原料直接被运送下来进行加工。
郭东妮正在调试工业机器人
虽然小时候见过汽车制造的工厂，但如此原始的作业，我还是第一次见。更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现场工人的作业环境。重达50公斤的袋装水泥全靠工人码放装车，为了避免粉尘污染空气，码放水泥的车间里悬挂着一层层透明的塑料帘子，工人们戴着防尘面罩，在粉尘弥漫的帘子里作业。长期搬运水泥，工人的工服上厚厚地附着着一层粉尘，早已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我当时就想，工人长期在这样的粉尘环境中工作，会对肺部造成不小的负担。
而我们正在攻关的“水泥袋装车”项目，就是要用自动化的机械臂对袋装水泥进行精准抓取，并放至车辆的指定位置。如果项目成功，不仅可以减少工人的体力劳动，也能避免他们长期暴露在粉尘之中。
Q：“水泥装袋车”项目的攻关过程顺利吗？
A：团队刚到项目的时候，很不被工人看好。项目起步阶段，我跟随团队在水泥车间连续“蹲守”了一个多月。没有固定工位，我就和同事坐在成捆的管线包上，再找块木板架在腿上用来放电脑。因为水泥包装袋很薄，在设备测试阶段，机械臂运行不够稳定，导致水泥袋被抓破，水泥灰从高空倾泻而下的事情时有发生。
一旦有成员看到水泥袋被抓破，就会大喊一声：“跑！”我们就抱着电脑迅速冲到外面。即便做好防护，每次摘下口罩，我的脸上也全都是水泥灰，鼻子里、耳朵里也会钻进不少，那段时间我们都很“狼狈”。
郭东妮正在办公室处理数
看到机械臂运行失误，现场工人们也觉得机器换人是不可能实现的。后来我才意识到，其实工人们害怕被机械臂替代，这是我从事工业机器人研制从没考虑过的问题。在我看来，机器换人是未来工业发展的大势所趋，但对工人来说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呢？这个疑问在我内心徘徊了很久，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想通：如果像水泥搬运工这样高危的岗位不被机器替代，那意味着永远要有人来从事这类工作，用健康换钱。而技术的进步可以创造出新的岗位，比如机器调试和维修工。从长远来看，在技术的推动下，人们的工作和生活会更加美好。如今，应用于这个项目的袋装物料装车系统，已经被国内多家水泥生产厂商采用。
Q：这段实习经历让您坚定了毕业后从事工业机器人研制的决心吗？
A：是的，对于我来说，这一领域充满了未知和挑战，同时也能迅速地看到技术带来的变化。2020年毕业后，我成为公司机器视觉及人工智能算法研发项目组组长，与电气、机械等专业的同事，共同承担起传统纺织行业智能验布设备系统的研发工作。
纺织行业的布匹检测是业界最难解决的问题之一，此前国内一直没有取得技术上的突破。布匹的材质、颜色各异，检测高度依赖人工。脏污、破洞、翻网……布匹的瑕疵种类能达到70多种，要想搜集到各类布匹的所有瑕疵种类并且形成基础数据，更是难上加难。
2020年夏天，纺织车间的平均温度超过了40摄氏度。为了尽快掌握瑕疵种类，我和视觉组的一名同事24小时轮流蹲守在生产线旁，向经验丰富的检测工人请教学习，一天下来，不仅全身湿透，还大脑缺氧。数据搜集只是基础，工业相机能否识别瑕疵才是关键。人眼视觉可以前后左右360度检测，但工业相机只能在固定的位置抓拍，遇到反光、侧偏等状况，就很难辨识瑕疵。于是，我们将所有有瑕疵的布料裁剪下来，贴到黑色卡纸上，让工业相机捕捉和记忆瑕疵的每个角度。没想到，这种“笨方法”竟然真的成功了。
数月后，适用于不同材质、不同颜色的智能验布设备系统研制成功。当我亲眼见到一排排智能设备被逐一安装在产线，真心感受到老牌纺织厂正在重新焕发出的生机和活力。厂方告诉我，目前工厂已经找不到年轻人从事布匹检测的工作了，如果不能及时引进智能设备，等到四五十岁的工人退休，产线将无法继续运行。如今，这套智能设备在解放工人双眼的同时，还让瑕疵检出率降低到0.1%以下，目前市场占有率达到50%。
Q：在智能制造领域，鲜少有女性的身影。是什么让您坚定地从事这份工作？
A：我一直都认为，没有不适合做科研的性别，只有不适合做科研的人。在工作初期，和客户谈方案的时候，明明我是主要负责人，但当我提问的时候，客户却只对着我旁边的男同事回答，我似乎能从他的眼神里读出潜台词：一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
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改掉鲜艳的发色，不化妆、不戴美瞳，架起板正的眼镜，只穿深色的衣服，希望从外表上让别人觉得我是一个沉稳、靠谱的负责人。现在想来，这种做法其实是不自信的表现。
因为自尊心强，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工作也想“硬扛”。记得有一次工业相机需要架设在离地4到5米的高度，当时团队只有我和师妹两个人在现场。于是，我俩扛着沉甸甸的支架慢慢移动，确定最佳点位。为了能让体力跟上，我们中午特意从食堂打包了鸡腿装在兜里，实在没力气的时候，就掏出鸡腿啃几下、歇一歇，再接着干。
渐渐地，在我负责的工作开始得到认可后，我慢慢发现自己和客户讲话的声音变大了，也敢于在对方提出不合理意见的时候拿出更专业的见解，并且在现场遇到自己解决不了的难题及时求助。这是因为我变自信了，不再把定义自己的权力交给别人。
现在的我，虽然不会再染跳脱的发色，但日常还是会在工作服里穿上自己喜欢的衣服，达到了比较自洽、舒适的状态，很少再受外界干扰。
郭东妮（左一）正在和团队一起测试工业机器人
Q：工作1年后，您就担任了科技研发带头人，毕业5年您就入选“大国工匠”培育对象名单，今年您又获得“湖南省劳动模范”荣誉称号。刚刚30岁的您，如何看待这些成绩，以及有哪些快速成长的方法可以分享？
A：年龄只是一个数字，我用客观、冷静的心态来看待自己取得的成绩—不同的年龄都可以依靠自身努力在工作岗位上发光发热。之所以能获得这么多荣誉，是因为赶上了人工智能的浪潮，这是时代的赋予。
记得入选“大国工匠”培育对象名单后，我去清华大学上课，一位已经获得“大国工匠年度人物”的前辈得知我是班里年纪最小的学员，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这么年轻就获得这么高的荣誉，需要背负很大的压力、付出更多的努力，未来的路，不仅不能松懈，还必须不断超越。那一刻，我深刻意识到，自己需要补很多“功课”，才能担起肩上的担子。
之前埋头于技术研发并取得成果，很大程度上是凭着我对新鲜事物的好奇和对视觉感知与控制技术的热爱。现在的我，已经从视觉组负责人晋升为整个部门的副总工程师，要总体把控每一个项目。今年，以我名字命名的省级劳模创新工作室也刚刚成立。如今，我不仅要自己钻研技术，还要带着大家一起进步，投身于智能制造的浪潮。
当前人工智能技术更新之快，旧有的经验总结已不足以应对新的挑战，需要我们时刻保持对新技术的关注与尝试，让自己长出新的枝丫，不断生长。
【记者手记】追逐可能性
《中国工人》记者马梦婕
第一眼见到郭东妮，眼前的她一米六四的个子，瘦弱的身体加上轻柔的声音，全然不符合传统印象中一名科研带头人和部门负责人的形象。
吉林长春出生的郭东妮，是名副其实的“厂三代”。从祖辈再到父辈，工作和生活都在稳定的汽车厂区，自成一套运转体系。而郭东妮从小就不喜欢成不变的生活，采访中她提到最多的词，就是变化和不确定性，虽然有风险，但也代表着新的可能性。
离开东北，落户长沙，是郭东妮自己的选择。不过成为“新湖南人”的她，认为自己骨子里还是有东北人身上的那种“轴”劲儿，别人说自己不行，就偏偏要做到行。她说：“也许不能做到完美，但任何事情总归有办法解决的。”
郭东妮是柔弱的，平日里待人和善，连下属请假都不知如何应对。不过她也有“强硬”的一面。对待科研问题，她会采取非常强硬的态度。因为在她看来，科学研究本身就是一个是非分明的领域。
比工人还要熟悉生产工艺的技术工人；在实验室，她则是那个一头钻进代码世界，不断调试让机器灵活运转的科研工作者。
今年，三十而立的郭东妮站上了湖南省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的颁奖台，在万众瞩目的聚光灯下，她将自己的工作经历娓娓道来。然而无论收获多少荣誉、多少掌声，在她看来，自己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本职工作。
在公司一楼大厅，“我们热爱机器人事业”的标语悬挂在每个人必经的长廊上。郭东妮告诉我，目前工业领域最前沿的具身智能机器人，可以自行判断焊接工艺，并且找到最优焊接路径。她也希望自己能尽早调试出更加“智慧”的机器人，紧跟时代步伐。
说罢，她又轻声补充道：“但同时也要接受技术的不完美、接受进步的曲折性。”三十而立的郭东妮，希望带着不怕失败的勇气，沉得下来、立得稳固，去拥抱未来的不确定性、追逐更多的可能性。
（《中国工人》2025年6月刊 作者:《中国工人》记者 马梦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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