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日报记者 赵婷婷
压缩机，被比作“工业心脏”。工程管路，则是连接这颗“心脏”并向外传送动力的“血管”。沈鼓集团股份有限公司透平总装车间焊工张腾蛟干的活儿就是给“心脏”配“血管”。
由于管路里经常是高压状态，内含介质不是有毒有害就是易燃易爆，还有的介质稀少，被称为“气体黄金”，一旦泄漏，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对这些管路的焊接工艺要求极高。
过去，由于管路材质特殊，焊接易产生腐蚀，返修率常常居高不下。现在，张腾蛟焊接的数百台管路，没出现过任何质量事故，创造了焊接管路探伤一次合格无返修的纪录，挺起了大国重器的钢铁脊梁。
左右互搏术，是小说《射雕英雄传》中“老顽童”周伯通的招式，其本质是一心二用，能够两手同时做不同的事情。在张腾蛟看来，自己从事的焊接工作和左右互搏术有异曲同工之处，“一手画方、一手画圆，这是氩弧焊必备技能。”
氩弧焊，在大国重器的生产制造中较为常见，常用于重要工程管路的焊接连接和密封。一般要求单面焊接双面成形，也就是说，在管路外部操作，但内部同样实现焊缝均匀整齐、成形良好，符合要求。“内部焊缝稍有凹凸不平，就会导致承压不均，影响使用效果，甚至造成巨大影响。”张腾蛟说。
经过反复实验，张腾蛟总结出自己的一套方法——管路之间采用大坡口无间隙的对接方式，焊接时更能实现内外焊缝平滑美观，达到单面焊接双面成形效果。这项突破，极大地提高了压缩机管路的焊接质量，大国重器从此有了更结实更严密的钢铁脊梁。
多年来，张腾蛟先后获得沈阳市技术大王、辽宁工匠、辽宁省技术能手、辽宁省劳动模范、全国技术能手、全国五一劳动奖章、全国优秀共产党员等荣誉。前不久，张腾蛟还被授予全国劳动模范称号，并入选2025年“最美职工”。
近日，记者来到沈鼓集团股份有限公司透平总装车间，跟随张腾蛟的脚步，观察体验大国工匠的一天。
张腾蛟在对设备的底座底板进行焊接。辽宁日报记者 查金辉 摄
老“顽”童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车间，张腾蛟已经到达岗位，开启了一天的忙碌。此时，在这里，旭日的光芒并不能成为耀眼和炙热的代名词，因为在张腾蛟面前，有更耀眼的强光和更炽烈的火热。
近距离观察，只见张腾蛟头戴面罩、俯身在案，左手持一根细长焊丝、右手紧紧握着焊枪，随着一阵强烈的白光闪烁，他已稳稳将焊丝送入管路连接处，原本的两条管路此时已经严丝合缝相连。
“这就是氩弧焊的‘左右互搏术’了。”摘下防护面罩，张腾蛟擦了一把额间的汗珠。
氩弧焊，是使用氩气作为保护气体的一种焊接技术，电弧中心温度通常可达几千摄氏度。焊接工，又需要近距离操作观察，热，避免不了；烫，时有发生。
“没有事，手皮厚，已经烫不透了。”张腾蛟笑着打趣，摊开双手，他的手掌果然厚于常人，触其掌心，皮肤已经失去弹性，且暗淡发黄，“烫了好、好了烫，这是常年积下的茧子。”
不仅手上遭罪，前胸后背也跟着“遭殃”。一到夏天，痱子粉就成了张腾蛟必不可少的防护装备，“伏天最是难受。”张腾蛟说，面前是一团火热，身后更是一点风丝也没有，痱子成了每年夏天准时到访的“老朋友”。
但这点苦头在张腾蛟眼里，不算啥事儿。“他有个顽劲儿，要是有啥难题没弄清楚，这才叫事儿。”在同事冯浩眼里，张腾蛟和那位小说人物一样，是个“老顽童”，只是这个“顽”有百折不挠、顽强坚固之意。
比如，他在刀刃上绣花“顽”。“密封是压缩机的一个部件，利用其内侧高低错落的牙尖和压缩机转子上的凹槽接触，达到密封气体或介质的目的。”张腾蛟介绍，密封的牙尖很薄很尖锐，只比头发丝粗一点，所以在加工和装配过程中很容易发生损坏掉牙，必须通过焊接修复。但当时，国内外均没有先例可循，如何焊接、怎么把握，可以说是无人指路。
毫无疑问，难题交到了张腾蛟手上。“这相当于在刀刃上绣花。”不少人知其难，不禁为他捏了把汗。
“实验过程完全可以用糟糕来形容。”张腾蛟说，一不小心，就会造成密封牙尖的大面积损坏。那段时间，他心里就只琢磨这一件事，吃饭、走路、睡觉时脑子也在不停推演。“没有先例可借鉴，一切都靠自己琢磨。”终于，在张腾蛟千余次反复实验后，“铸铝密封牙尖焊接修复法”诞生，填补了领域空白。经过他焊接修复的铝密封加工后完好如初，丝毫看不出修复痕迹，“万能‘蛟’太厉害了，说一句‘神技’也不为过！”同事们纷纷竖起大拇指。
于发丝处较真，在方寸间求索。虽“微不可见”，但过程却绝不是轻松之事。是对一个动作的千百次重复，是对细节偏差的“锱铢必较”，是在肉眼难辨的毫厘处“死磕到底”。正因有无数人如此，才有了大国之“大”。
让75等于15，是张腾蛟“顽”的另一件事。那时，在国产首台PTA装置压缩机国产化项目中，张腾蛟临危受命，协助现场安装公司完成主机工程管路的焊接工作。二话没说，张腾蛟登上南下的火车，经历27个小时的奔波赶到现场，情况却让他措手不及：由于前期工作延误，原计划75天完成的主机工程管路焊接工作被迫压缩到15天，否则将无法达到用户要求工期“具备试车条件”的时间要求，并且直接影响用户利润。
“说啥都得干，那就啥也别说了。”回忆起那段日子，张腾蛟说，“除了精神上的紧张，还有体力上的压力。2吨多的油管路，需要先组立再焊接，现场条件有限，这些重活儿就得人工来干。”那段时间，张腾蛟每天拿着焊枪工作14个小时以上，有时甚至还干通宵，终于在15天里完成了75天的管路组立焊接任务，使机组按时开车。
“当时摘下手套，他手上全是水泡不说，还沿着掌心纹路裂开口子。但干活儿时他一声不吭，就这么硬挺下来了。”当时一起奋战的同事回忆。
“子弟兵”
同事们敬佩张腾蛟，赋予他顽强的称赞，但在张腾蛟心里，自己却是个实打实爱玩、会玩的顽童。
午间休息时，足球场是沈鼓集团最热闹的场所，球员在绿茵场上驰骋，观众在四周尽情喝彩。
“好球！”看到精彩处，张腾蛟不禁鼓掌。
“老张，上来踢两脚。”有同事招呼他。
“不行了，膝盖受不了。”张腾蛟笑着连连摆手。
年轻时，张腾蛟也是绿茵场上的一把好手，射门、防守、过人……样样玩得转。但最近几年，他有心上场却体力受限。膝关节积液，让他只能看着别人玩过过眼瘾。焊工，随着管路的不同连接状态而调整操作姿势，弯腰、屈膝、蹲地……什么姿势都有，“长时间下来，大伙儿都有点小毛病。”张腾蛟说，“但这也没啥，收获的前提肯定是付出嘛。”
在张腾蛟看来，焊接，让他收获了所有。
1998年，21岁的张腾蛟在沈鼓车间第一次端起焊枪，“当最好的技术工人”这个念头就留在了他的脑海。年轻时爱玩，但该较劲儿的时候张腾蛟绝不含糊，甚至有点冒进。
刚进车间学习时，师傅第一句话就是告诉张腾蛟：“不能裸眼看电焊，否则你的眼睛就毁了。”但是，心急的他顾不得这些，为了看清师傅焊条的角度，张腾蛟常常偷偷地把面罩摘掉，偷看几眼又赶紧戴上。结果被焊条的弧光打了眼睛，又红又肿、直淌眼泪。但是张腾蛟心里还是高兴，“因为又学会了新的手法。”
当年，在同一批进厂的“小孩”里，张腾蛟是最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那一个，也是最上心的那一个。“我经常观察师傅使用的焊条，什么样的活儿用了几根焊条，我记在心里。”张腾蛟介绍，“当我在干同样的活儿时，就通过控制焊条的数量来把握焊接的程度，同样一个活儿，焊条多了或少了都不对。”
时间久了，师傅也注意到了他的小伎俩，“小张脑瓜够用”。“师傅还告诉我‘学艺不如偷艺’。”张腾蛟介绍，于是，他一边跟着师傅学，一边把注意力转向车间里的其他前辈，“我会打溜须，谁有好手艺，我就过去套近乎。”说起那段时光，张腾蛟乐在其中，“那时候讲‘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刚开始谁也不愿意搭理我，后来大家看我实在缠人，也就慢慢地把独家绝活儿教给我。”
从此，张腾蛟开始快速成长，后来成了沈阳市技术大王，再后来又获评全国劳动模范。
很多行业顶尖人才，最初的目标都不是什么宏大愿景，而是被现实推搡着前进，然后慢慢领悟到其中真谛。张腾蛟就是这样。“当初想成为最好的技术工人，无非是想端稳饭碗。小时候家里太困难了，工作后一心只想赚钱。”张腾蛟坦言，后来又觉得自己毕业于沈鼓集团的技术院校，是公司的“子弟兵”，自然要比其他人更加努力。再后来，就成了一种情怀了。这种情怀不知从何而起，但长久的、一点一滴刻在心里，成了他最不舍的使命。
如今，单靠赚钱早已打动不了张腾蛟。也有不少公司抛出橄榄枝，重金挖他，都被他拒绝。“我不想去，没有理由，大概就是情怀吧。”张腾蛟说。
传承人
傍晚时分，张腾蛟终于有空闲下来，查验两个徒弟当天的焊接效果。
“他们俩都是00后，刚毕业就到我这来，像我们年轻时候一样，但比我们那时候学得快。”凑近看两个徒弟焊接的管路，张腾蛟不吝赞许。
“绝活儿”应该传承下去，不能让“绝活儿”绝后了，而应该让“绝活儿”活了。这些年，张腾蛟先后解决了不锈钢机壳加工超差焊接修复难题，铸铝密封牙尖焊接修复难题，瓦体加工超差（精加后）焊接修复问题，MCL压缩机中分面水平法兰焊接缺陷难题，不锈钢管路焊接变形问题，压缩机风口法兰焊接后探伤合格率低等技术难题。听着虽然拗口，但都是行业里了不起的突破。
不久前，张腾蛟的又一项创新工艺“问世”——优化百万吨乙烯压缩机、长输管线压缩机等关键工程的焊缝变形量及焊接合格率。“这些手艺得靠我们共同传承下去。”张腾蛟说，这些年他共带过12名徒弟，其中高级技师5人，高级工程师1人，沈阳市劳动模范1人，沈阳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2人，沈阳技术标兵4人。一枝独秀不是春。“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我必须得把这些经验和技巧教给徒弟们。以个人之‘小’融入大国之‘大’，是焊接工人的荣耀，是需要我们完成和延续的使命。”张腾蛟说。
在徒弟郭阜嘉眼中，师傅是无所不能的多面手，“听到师傅的事迹，我就在想，一定要成为和师傅一样的人。”
为赶制某工程所需的长输管线压缩机产品，张腾蛟提出机组平衡气管路加工改善方案，只用6个月就完成了16台长输管线压缩机组的制造任务，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在某一国家大型装备机组检修现场，外面气温38℃，车间温度42℃，张腾蛟和同事们干了一个半月，提前10天完成了检修任务。回来的时候，张腾蛟瘦了8斤。
多年来，张腾蛟一直未改“偷师”的本事。在现场，焊工与钳工是密切搭档。干完手上的活儿，张腾蛟就开始四处溜达，这边搭把手，那边帮个忙，久而久之，钳工的一套活儿也熟记于心。同事们开玩笑，说张腾蛟是“钳工里最好的焊工，焊工里最好的钳工”。
“要不是师傅这个榜样在前，我可能坚持不下去。”郭阜嘉说，“在车间干活儿确实有些累，和其他同龄人相比也有落差，但跟着师傅我心里有方向，清楚现在付出将来会收获哪些回报，我一定会成为师傅这样的人。”
“学习知识就像在画一个圆，学到的越多，这个圆就越大，周长就越长，接触到的知识也就更加无穷。”张腾蛟一边嘱咐徒弟一边摘下手套，“知识越多，眼界就越开阔，越能看到自己不知道的东西还有很多，越要更加努力学习。”这对他自己而言，也是如此。
下班时间，工人们陆续走出车间，喧闹了一天的机器停歇下来，在静谧中休养生息。张腾蛟摘下来的手套放置在台面上，依然保持着五指微曲的样子。明天，“焊”卫者的双手会再次伸入，一条条血脉贲张的大国重器血管，将继续涌动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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